4
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我已经躺在卫生院里了。
周围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我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,牵动手上的吊针,瞬间就有鲜血滚了出来。
还不等我起身,岳母拿着保温壶就推门进来了。
见到我在咳嗽,她连忙给我顺着背,心疼地安慰,“福生,你怎么样啊!”
“你可吓死妈了,你要是没了,妈可怎么活啊。”
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臂上,听得我心都要碎了。
可是我明明和赵良一起陷入了流沙里,那种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流沙的窒息感,仿佛我还能感觉到。
我连忙握住岳母的手,询问那天又发生了什么。
这才知道,原来我和赵良一起陷入流沙之后。
有一支边防部队路过,是他们开挖掘机救了我和赵良。
只是我因为身体不好,醒过来得比较晚罢了。
岳母脸上的悲伤更浓了,声音都哽咽起来。
“福生,是我对不起你啊,也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。”
“要不是我眼瞎,也不会踩到流沙坑里,更不会害了你。”
岳母声音凄厉,听得周围的患者都跟着悲伤落泪。
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看不过去,连声说,“孩子啊,看把你妈气得。”
“你那个老婆真不是个东西。”
“就是,昨天抢救过来,连问都没问你,就跟着一个小白脸走了,”
“说什么要给小白脸过生日。”
“哦对,你要输血,她竟然不愿意,还威胁护士。”
“这是什么东西啊!我看你趁早跟她离婚吧。”
病人七嘴八舌的一轮,我这才后知后觉整个事情的真相。
只是心中对赵良最后的希望也早就磨没了,所以此刻只是觉得心累而已。
见我脸色更白了,岳母连忙让我躺倒。
她紧紧捏着我的手,张着嘴唇半天才说出话来。
“福生,赵良不是个东西,是他对不起你。”
“是我没用,拦不住他啊……”
“你快点好起来,跟她离婚吧,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。”
“至于赵良,她爱跟那个小白脸走,就让她走,我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了!”
听了这话,病房里的人这才发现。
原来这是我的岳母,而不是我妈妈。
他们面面相觑过后,又开口劝慰我。
“小伙子啊啊,你这岳母是真的好,你从住院开始,都是她跑前跑后的。”
“一大把年纪了,对你真是贴心。”
“就是啊,亲妈还不一定这么好呢,我看她把手上的银镯子都卖了。”
我这才发觉,岳母的手腕空空荡荡。
那是她出嫁的时候,她妈妈送给她的唯一嫁妆。
因为这件事,她妈妈差一点被她爸爸打死,所以岳母一辈子再苦再难,都没想过卖掉那只镯子。
现在为了我,竟然要让她……
我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,“妈,都是我不好……”
“那镯子,我帮你赎回来吧。”
岳母却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,“福生,镯子是死的。”
“只要你能活下来,让妈做什么都行。”
随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,端起来柜子上的碗,“来福生,这是我炖的鸡汤,你刚刚醒过来,得吃点好的补补。”
她对着勺子吹了吹,随后送到我的嘴边。
可还不等我开口喝,突然病房的大门就被推开。
赵良怒气冲冲地跑过来,一把掀翻了饭碗。
“妈,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孩子!”
“方名被吓到生病了,我想给他吃个鸡蛋都不行。”
“你现在给董福生炖鸡汤是吧!”
5
瓷碗碎裂的声响惊得众人一颤。
岳母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,她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后护了护,声音发颤却坚定。
“赵良,你又胡闹什么!”
“福生生病了,我给他炖鸡汤怎么了?”
“楼方名就是装的,我凭什么要给他鸡蛋吃!”
“你忘了谁才是你老公了么?”
“福生生病的时候,你什么都不舍得给他吃,这才让他身体这么虚弱的!”
“要不是,福生也不会……”
后面的话,岳母没能说出口,她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碗。
赵良却双眼通红,像头失控的野兽般怒视着岳母,又转头狠狠剜了我一眼,嘶吼道:
“我胡闹?要不是董福生四处瞎走,我也不会跟他一起陷入流沙!”
“更不会吓到方名,妈你能不能别胳膊肘往外拐了!”
“都是董福生害的!他故意报假警,害方名受了惊吓,现在高烧不退!”
她几步冲到病床前,伸手就要来抓我,“董福生,你必须给方名道歉,否则……”
看着她狰狞的脸色。
前世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上来,被她亲手杀死的痛苦仿佛还历历在目。
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,用力甩开她的手,眼中满是嘲讽,
“否则怎样?”
“赵良,你还有脸说我?”
“要不是你对楼方名死心塌地,把家里的粮票布票都拿走,妈会出去找野果子,会陷入流沙吗?”
“我又怎么会为了救妈,差点丢了性命。”
“够了!你有完没完!”
赵良愤怒地打断我的话,目光冷冽地盯着我。
“从始至今我爱的人就只有方名,要不是你整天撺掇我妈逼我嫁给你,我根本不会和你结婚!”
为了维护楼方名,赵良无数次将我尊严踩在脚下,现在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。
若是放到从前,只怕我会伤心欲绝,不断向她解释。
可如今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,我的心境忽然变了。
赵良爱不爱我,都与我无关。
我舍身救下岳母,又差点死在她手里,再大的恩情,也该还清了。
见我不说话,赵良冷笑一声。
“怎么是不是觉得理亏?”
“你自己怎么落入流沙的自己知道,你不还说是我妈先掉进去的么?我妈好好的!”
“我看就是你故意争风吃醋,这才不小心把自己掉进去的!”
赵良口不择言,话语如刀般刺向我。
我听着这话,一颗心越来越冷。
赵良所有的工资都花在楼方名身上,可还是不能供养起楼方名过他想要的生活。
为了让楼方名过上好日子,赵良逼我生病期间出去做工,还将主意打到我一点点攒起来的粮票上。
我不吃肉,不吃菜,不买新衣服,拼命省出来的粮票都是留给岳母的。
这话彻底激怒了岳母,她猛地站起身,用尽全身力气给了赵良一巴掌。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。
“你还是人吗!”
“福生为我们家付出了多少,你看不见吗?”
“他从小没了父母,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,他为了你差一点受重伤,你现在这么说的,良心被狗吃了么?”
赵良被这一巴掌打得愣住,捂着脸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但很快又被愤怒取代:“妈,你居然为了他打我!”
就在这时,楼方名忽然闯了进来。
他脸颊红润,身上还穿着新买的衣服,一看就不是生病的样子。
“董福生,全村人谁不知道你是嫉妒我,故意编借口,好让赵良回来?”
“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,还不肯认错吗?”
我因为没有吃饭,整个人都有些恍惚。
见我不肯开口,楼方名的脸上充满了委屈。
“姐夫,都是我的错行了吧。”
“你看你非要他们母子为你吵架么?”
“我不该和赵良一起去镇上,不该让你嫉妒,我走还不行吗!”
“以后我再也不打扰你们过日子了。”
说着楼方名转头就走,赵良手上青筋暴起,一把拉住他。
“方名,你没错,都是董福生的错。”
“董福生,当初嫁给你是我妈逼我的,你究竟还要占着我老公的位置到什么时候!”
“等你病好了,我们就离婚吧!方名肯定可以把妈和我照顾得好好的!”
6
赵良脖颈青筋暴起,猩红的双眼死死钉在我身上。
“董福生,你别想再赖在我家里不走!”
“赵良!”岳母踉跄着扶住病床,浑浊的泪水从她悲伤的眼中流下,“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!福生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对不起我们了?”
“够了!”
赵良突然暴喝,猛地转身撞翻一旁的椅子。
“你们俩一唱一和的把戏演够了没有?”
“不就是想拆散我和方名?”
“我告诉你们,那是不可能的!”
楼方名躲在她身后,在赵良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一抹冷笑。
就在这时,病房门被猛地推开,护士举着病历本快步走进来,口罩上方的眼睛满是怒色。
“家属吵什么啊!医院是你家啊!”
“病人昨天大出血,要不是送来及时,命都保不住!”
“你们还吵吵,再吵我就要报警了啊!”
赵良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“什么大出血?”
“董福生怎么会大出血呢?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?”
“你、你胡说!这肯定是你们串通好的……”
“胡闹!”
护士将病历重重拍在床头柜上。
“诊断书、手术记录都在这儿!”
“病人因为长期陷入流沙,手脚全都骨折,你当时连输血都不肯签字,现在还有脸质疑?”
赵良踉跄着后退两步,撞翻的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楼方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下意识往门口挪了两步。
看着他脸上的慌张,我敏锐察觉出他眼中的恐惧。
他似乎早就知道,我陷入流沙的遭遇……
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!
为什么一向身体不好的岳母会忽然跑到野地里捡什么果子,又为什么她会好好地陷入流沙里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一切并非意外,而是人祸。
这边我还在思考,岳母突然冲上前,一巴掌摔在赵良的脸上。
她胸口剧烈地起伏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“要不是你把家里粮票布票拿走给小白脸买东西,让我和福生饿着肚子。”
“不是被逼得没办法,我何苦去捡野果子?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高,带着绝望的哭腔。
“福生为了救我,拿命去换!”
“你倒好,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兴师问罪!你对得起谁?”
赵良捂着红肿的脸,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。
楼方名见势不妙,转身想溜,却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堵住了去路。
他们还带着的村里的一个孩子。
见状,楼方名脸上的恐惧更甚。
我立刻拉住岳母。
“妈,你为什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捡什么果子啊!”
岳母愣了愣,随后瞥见那小孩,下意识地说,“就是她告诉我的啊。”
“还说你在那边等我,让我快点过去呢。”
村支书推了推那孩子,“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。”
面对众人的盘问,小孩怯生生看向楼方名。
“是方名哥让我这么跟赵奶奶说的,还给了我一个大白兔奶糖呢!”
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。
楼方名神色惊慌,立刻挥手解释。
“怎么会呢!你肯定在胡说八道!”
“你个小孩怎么也学会骗人了!”
面对楼方名的威胁,小孩哇哇大哭起来,随后从口袋里拿出半个没有吃完的奶糖。
村里的小孩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大白兔奶糖。
所以他舍不得一次全吃完,留下来了半个。
楼方名慌乱地抓着赵良的胳膊,声音发颤:“赵良,别听他们胡说!这小孩肯定是被人教唆的!”
赵良却像被钉在原地,眼神空洞地盯着小孩手上的奶糖。
她忽然想起,几天前确实和楼方名提过流沙区的事。
当时两人在河边散步,楼方名指着远处荒地问起,她还特意提醒那里危险。
“你早就知道那里有流沙……”
赵良喃喃道,胸口剧烈地起伏,“那天你问我,原来是在盘算这些?”
“赵良!你怎么能信他们不信我?”
楼方名满脸的慌张,他刚要再开口狡辩,岳母就一巴掌扇了过去。
“为什么为什么,你自己看不懂吗!”
“只要我这个老东西还在,他楼方名就进不了我家的门,做不了你赵良的老公!”
“只要我一死,那就再也没人护着福生,福生性子软,还不是任你们揉捏!”
7
赵良双眼布满血丝,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掐住楼方名的脖子,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愤怒。
“你说话!是不是真的?”
“是不是你故意害我妈和董福生?”
楼方名被掐得满脸涨红,拼命挣扎着。
“赵良……我错了……”
“我真的只是太爱你了……”
“我不想让那个老太婆和董福生一直阻碍我们,我害怕失去你……”
他突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双手紧紧抱住赵良的腿,不停地磕头。
“赵良我都是为了你啊,我只是一时糊涂,我真的爱你啊……”
赵良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他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,只觉得无比恶心。他一脚踹开楼方名,楼方名被踹得摔倒在地,痛苦地蜷缩着。
赵良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般扑上去,对着楼方名拳打脚踢。
“你这个混蛋!”
她一边打一边怒吼。
“我妈把我从小拉扯大,受了多少的苦你知道么?”
“你竟然这么狠心!”
楼方名在她的拳头下不断求饶,然而在场之人看着他被打,全都拍手叫好。
“赵良,我错了!我真的知道错了!求你别打了……”
“我再也不敢了,我真的不敢了。”
然而此刻的赵良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,满心满脑都是母亲被算计的模样。
她一边打一边嘶吼:“你这个畜生!还我妈的命!”
楼方名的哭喊声渐渐变弱,最后浑身是血,整个人都血肉模糊。
当民警冲进来将赵良拉开时,他早已没了气息。
赵良呆坐在地上,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,她不断地喃喃自语,“都是他害了我妈,都是他。”
“他该死!这个畜生该死啊!”
在她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,她突然扭过头看我,眼中满是悔恨与祈求。
“福生,是我误会了你,我以为你嫉妒楼方名,故意演戏给我看。”
“原谅我!我真的知道错了!”
“我是听了这个畜生的话才做出糊涂事,你别怪我行不行?”
她期盼着看向我,我满脸冷漠摇了摇头。
曾经,我无数次渴望她能回头看看我,能真正在意我和这个家。
可如今,一切都太晚了。
“赵良,我们之间不可能了!”
“我对你早就心灰意冷了。”
“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接受法律的审判。”
赵良拼命地摇头,挣扎着想要回到我的身边,但是很快就被警察按住。
她被警察带走后,村子里的人也逐渐地离开了。
到最后整个病房里只剩下我跟岳母两个人,她瘫坐在地,泪水止不住地流淌。
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,从病床上下来,走到岳母身边,紧紧地抱住她,轻轻给她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。
“妈,别怕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“以后我会给你养老的。”
岳母拉着我的手,岳母哽咽着说:
“福生,是妈连累了你。”
“要不是因为妈,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……”
她的话语被哭声打断,我心里一阵揪痛。
“妈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我轻声安慰道,“错的是赵良和楼方名。”
“你为我做了那么多,我永远都不会怪你。”
小时候是她把我从火场里救出来,也是她一直照顾着我。
甚至她还会把仅有的口粮留给我,自己饿着肚子,我生病时,她更是整夜守在我身边,无微不至地照顾我。
我怎么可能会怪她?
以后的日子里,就让我们相依为命。
赵良因为故意伤人致死,被判处了死刑。
我和岳母没有去看过她,只是给她寄去了离婚协议书。
而后岳母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,我们搬到了县城。
我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,在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。
虽然工作辛苦,但收入还算稳定。
岳母则在菜市场摆了个小摊,卖一些自己种的蔬菜。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,但却很温馨。
往后的日子,我们终究还是会一起走下去。